父亲挑书阅读答案(父亲的“幸运档案”)
每每讲到从前,父亲总会习惯性地带上一句:“我还真是幸运啊。”比如他说:“按农历算,我出生在1932年的九月初二。后来一查,对应的日子刚好是阳历的10月1日,国庆节。哈哈是不是很巧?我还真是幸运啊。”
苦难中长成的“娃娃兵”
80多年过去,父亲仍清晰地记得,曾如何“幸运地”躲过了日本侵略者的屠刀。
那是1937年冬的一天,日军侵入山东。济阳老家的乡亲们得知即将进村的侵略者要“抢光、烧光、杀光”,集体向野外奔逃。为保性命,一些实在跑不动路的老幼病残被无奈留下。日本兵破门而入时,年仅5岁的父亲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措地站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仰脸看着日本兵在他头顶上“嗖”地抽出了刺刀……炕上,还睡着他不到2岁的小妹妹,我的姑姑。恍惚间,旁边的中国翻译似摆摆手说了些什么,日本兵缓了缓,收刀离去。
父亲也记得,那时候,每当侵略者的飞机轰隆隆飞过老家的上空,我的爷爷都会赶紧关闭家里的木门,拉着他跪下。爷爷并不知道那是飞机,他强按着父亲的头往地上磕着,不住地祈求保佑。后来,刚满12岁的父亲,就被迫在拿着刀枪棍棒的日伪军监督下,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锹和村里的一些人去修炮楼,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父亲14岁时,我的奶奶病逝,原本就贫穷的家又缺失了应有的照管,日子过得更是雪上加霜。可是,再难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他找来别人不要的碎旧布头,熬了浆水打成袼褙;野地里拔些苘麻用水浸泡,剥出来搓成麻绳;然后,穿针引线纳鞋底,依葫芦画瓢地给自己和家人做鞋穿。看到木匠用墨斗排线,他反复琢磨、尝试,竟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墨斗。最酷的,是他曾花了好几天的工夫,做出过一辆特别好用的棉纺车,以至于我的太爷兴高采烈地扛去送给了他已嫁到外村的闺女——父亲的姑姑。村里人都说:这何伙子,心可灵啊!父亲的曾用名是何其福,何伙子是他年少时的乳名。父亲有个会拉胡琴的远房哥哥,见他喜欢胡琴,就给了他几根弦;父亲便用竹子和空罐头盒自制了琴弓和琴筒——没有蟒皮蒙琴筒,就用猪膀胱膜代替。接下来,在没有乐谱且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竟吱吱呀呀兀自拉响了属于自己的乐曲。
“心可灵”的父亲,总是不断琢磨,见什么就学什么,做出的物件用着顺手,通常会被乡亲们拿去,而后回报给他几个热热乎乎的高粱饼子。
父亲还记得,1946年,国民党从济南调了两个团和共产党的队伍对打了整整一个昼夜,之后大获全胜的共产党队伍驻进了济阳县城。有趣的是,乡亲们后来发现,他们的县长原来就是之前在村口乔装成卖油条的伙计的中共地下党员。
1947年~1948年的土改运动,让解放区里每一户农民都分得了田地。而那时,战火纷飞的前线亟需扩充队伍,壮大力量。“保家、保田、保饭碗”——实实在在的口号,鼓荡着有志青年们的心;村头巷尾,满是“妻送郎,父送子,杀敌上战场”的热烈场景。父亲瞒着家人悄悄报了名,直到征兵的队伍要出发,我的爷爷才从乡亲们口中得知“你家何伙子要去打仗了”。那一次,全村一起出去的6个青年里,最大的23岁;父亲16岁,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娃娃兵”时的父亲。(作者提供)
父亲说,那是1948年底的一天,征兵处的干部将他们整个地区前来参军的一百多人,集中在邻近的韩家村,吃了一顿热闹非凡的“大餐”。“一大桌子人坐下来一起吃,吃得相当好。”他说着,眼睛里闪动着年轻人才会有的欣悦和激情。饭后,队伍集合。准备出发时,站在房顶上的地方干部往远处扔了几颗手榴弹——震耳的爆炸声是最高的欢送仪式。就在那个非常有意思的特定场合下,父亲告别了家乡和亲人,踏上了完全未知却满心期待的征程。
战火中速成的共产党员
饭后他们马不停蹄,一直走到已经是老解放区临沂县一个叫张辛庄的新兵训练地,被编入渤海二军分区特务连。天已黑透,走得太久的父亲,两条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摸黑领到一套土布棉衣裤的军装,一双棉布鞋和一条轻薄的小棉被,还有一个底部有环可拴在腰间的搪瓷碗和一双筷子,皮带是后来才发的。“这全部的家当,南下时我一直背到了上海。”父亲说,宿营就在老乡家,他们铺了麦草在地上就寝。一个屋子里的新兵们都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军装,就着蜡烛,互相看着自己变成军人的模样。
第二天训练开始,百十多人的新兵连队,父亲仍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未成年的他还没有发育完全,小小的个子只能排在队尾。完全按照实战要求的训练是艰苦的——之前如散沙般,连“立正、稍息”都不知道的一群农民,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达标,投入战场。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之中最小的那个、连成人尺寸的军装都穿不起来的娃娃兵,会在训练中爆发出空前的能量。1949年初完成训练时,意志坚定、机智勇猛的父亲荣立二等功,被野战军33军99师197团一营机炮连连长挑去当了通讯员。同村其他5名跟父亲一起受训的青年,统一分配在一连,他们成了不同连队共同抗敌的战友。
进入战斗部队,父亲在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迅速成长起来。1949年4月21日,渡江战役打响,从江苏江阴到江西湖口,一路铺开的百万雄师,一声号令浩浩荡荡地开过江去。父亲说,那是他经历的第一场特大战役。前一晚,一艘艘乘载几十人的大木船,便已全部隐在了岸边的苇丛中。他们所在连队的出发地点是安徽的马鞍山。正是南方的梅雨季,黝黑黏湿的夜晚,细雨早已浸透了身上的衣服。为了辨识,他们每人戴一只正反面红白两色的袖箍,以便昼夜翻转。没有表,亦不知隐蔽了多少个时辰,不远处闪过裹着红布的手电筒明暗交替的信号。那一刻所有的木船驶出苇丛,暗夜里只听得艄公奋力摇撸,和战士们以锹做桨划水的“啪啦”声。到对岸时天色依然昏暗,他们只能先伏在麦垄里观察敌情。蒙蒙亮时,同样潜伏在麦田里的国民党兵发现了他们,双方开始正面交战。
我问父亲:你有紧张和害怕过吗?毕竟是生死战斗……哪里顾得上害怕!父亲笑答:我们边打边追,他们边跑边退——兵败如山倒,人心涣散的国民党兵早没了士气!那一次,他们沿着公路向前,整个打乱了国民党的队伍。说到这里,父亲讲了个小插曲:打到泗安镇时,他们找到一户农家,在院子里铺了麦草暂做小憩。刚刚安顿下来,就见一个挑着担子的年轻人走进院子。有个眼尖的老兵一声惊呼:这不是一班长吗?原来,他们小憩的这户农家,正是这个从国民党队伍俘虏过来、因表现不错还担任过他们“一班长”、后来又趁乱逃跑了的年轻人岳父母的家。巧的是他过来走亲戚,歪打正着,再次成了俘虏。“那些没有信仰的人怕苦怕累更怕死,哪里会有坚定的立场?”父亲手一挥,结束了这个故事。当我说起影视剧中,曾看到过战争中的千辛万苦时,父亲顿了下,讲了另一个小插曲。
也是那次的渡江战役,很长时间没有喝到一口水的父亲口渴难耐,交战中又不可能停下来找水。于是,在清晨渐明渐暗的熹微里,当他隐约感觉到路边有个小水窝亮了下,便赶紧俯身用系在腰间的瓷碗舀起来喝了一口。而那一口臭出天际的味道,几乎翻转了他的五脏六腑——那是农民浇地的粪汤……可是他依然没有机会去找一口能够漱嘴的水。枪林弹雨中的父亲,必须全速前进。追敌途中,父亲看见过在农田里已经泡发的敌尸体,也看见过血流满面、坐在路边哭泣的敌伤兵,他们跟他一样年轻。可是他顾不上多看一眼,更没时间去想什么——他不能停下脚步。没有见到过父亲战斗中是怎样一副装备,我只能从他的简述中想象着他当年的模样:背包里那条轻薄的小棉被,腰间那只吃饭喝水于一体的搪瓷碗,右肩左斜的子弹袋和左肩右斜的干粮袋。停下来吃饭的时间是没有的,饿了,抓一把炒米塞嘴里嚼嚼就好;渴了,就全凭运气了。永不离身的是那条高过他的三八大盖,扛着、举着、端着……战争的苦难,影视剧里没办法一一还原;父辈们的艰辛,又岂能点点滴滴具体、精准地展现?